评陕西人艺话剧《平凡的世界》:重轭是福
由陕西人艺演出、孟冰根据路遥名著改编的话剧《平凡的世界》,整整三个小时。一口气看下来,好吸引人,好感动人。一群平凡不过的人物,在一个平凡得有点艰苦的环境中展示他们的家长里短和喜怒哀乐,竟能那么吸引人、感动人。现场响起一次次掌声,我心里也泛起一次次触动,网上的反应更是海量。有位网友说得好:看这个戏感到文艺离自己很近,就在眼前,在自己的生命中,是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这就对了!
这个戏广受欢迎,原因很多,在一个变革时代的大背景下来展开个人命运、青春追求,是一个重要原因。原作和改编者善于洞察、捕捉平凡生活中不平凡的精神闪光,以日常生活和家常故事为纽带,将两个极点,即底层百姓的个人命运和起于青萍之末的时代风云交融起来,这不但引发了个人关注,也会引发整个时代的共鸣。剧作家将原著展现的庞大而杂沓的生活场景,汰选、组合到个人命运与时代风云这一主线之中,脉落清晰了,生活虽依然平凡而散漫地展开着,却有了思辨的意义和审美的情趣。
话剧《平凡的世界》剧照
它告诉我们一个质朴的道理:一个国家,一个村落,一个人,特别是青年人,要善于将苦难转化为精神动力。常言道“重轭是福”,苦难是精神的磨刀石,重轭让我们加快脚步。只要相信青春的奋斗,相信精神的引领,相信美、善和爱,便能实现人生价值,便会有幸福。你也许平凡而又平凡,但你的目标和梦是不平凡的,人生便会迸发出光彩。正是这样一种质地,使得整台戏带上了不息追求的青春活力和人性温度。
全剧蒸腾着一种质朴的力量,一种貌不惊人的内在魅力。这是现实主义的力量,更是奋斗人生、变革时代生活本身的力量,,青春生命的力量。欣赏、议论这部作品,让许多人找到了精神和审美的知音者和知心者。话剧恒久而内在的魅力,正在这里。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平凡的世界》从小说到电视剧再到舞台剧,社会对于它的审美接收都是一个自下而上的过程。最开始,文学评论界曾有人说“小说《平凡的世界》有点平凡”,读者却说,“《平凡的世界》好就好在平凡”。那以后,持久不衰的增订印量,持久不衰的电视观众热,反过来感染、影响了评论界和理论界,终于确立了这部作品的经典地位。话剧也一样。在很少宣传的情况下,陕西人艺已经在全国各地巡演了近102场,到处受到观众的欢迎。这才由网媒的热评进入屏媒、纸媒的推介、评论。这是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它又一次有力地证明,文艺作品的生命力,归根到底在人民的心中、在时代的深处。
良性转换于不同艺术样式之间,将小说美学的逻辑转换成戏剧美学的逻辑,是这台话剧成功的又一关键。这方面,可圈可点之处甚多。编导善于从文学原著中提炼戏剧性情节,以四对青年人的爱情为载体,展示、寄寓了多方面的社会现象和心灵折光,一一组构进戏剧冲突之中,这使整台戏显得清晰却又不失丰腴。
在四对青年人曲折不断、悲喜并呈的感情历程中,除了不同的性格差异,我们更强烈感觉到了不同人生价值追求的冲突,感受到了耀眼的道德光彩如何照亮世俗的暗角。
孙少安之所以忍痛和田润叶分手,决然选择秀莲成家,是因为与他对人生道路的选择有关。他根据自己的家境,决心留在农村,挑起瞻养家庭和改变家乡面貌的重担,同时改变自己的命运、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在这条人生路上,终生的伴行者当然应该是秀莲,那位过日子的好手。也许少了一点荡气回肠,却有生死相依。
而孙少平则希望离开这块土地,在一个提供了个人发展新天地的时代,开辟新路径,让自己的人生期盼得到实现。他和田晓霞深爱着,却拙于华丽表白,只是用古歌中的“爱耐塞”(江河大地)暗传了这份爱的浓冽。
田润叶身上更多地体现了忠于内心感情和恪守道德责任之间的冲突。她对少安不改初情,爱不起来李向前;但当向前受残,却又毅然为其守护终生,并在履行妻子的责任中滋生出新的爱情。
这些年轻人人生价值的选择,辐射了特定时代的种种社会冲突。这些冲突毫无理念化的感觉,无一不近在身边并且融入事理人情之中,演化为生活场景和人生情境一一队里分地、分枣林了,青年进城打工了,出现私人公司了,老干部按老思路老办法做行不通也吃不开了,双水沟的年轻人都开始追求新的过法活法、追求生存线之上的意义世界和感情境界了。所有这些,都以历史的确定性告白着一个新时期的到来。
如果说少安、少平兄弟俩不同的人生选择,标志着改革开放初始中国农民两类普遍性的选择一一即从城与乡两个更宽阔的空间去改变国家和自己的命运;而从他们共同的价值追求中,则又可以感受到一代新型农民在实践中的孕育和精神上的诞生。从社会到个人,从实践到精神,在多层面戏剧冲突的展现中,一个新的时代扑面向我们走来。
所有这些冲突通过爱情的线索和平台渐次展开并纽结着迸行,形成了全剧一个又一个感情的亮点和高潮。每当此时,剧场便有了掌声,有了泪光。
正像许多人指出的,《平凡的世界》的成功,是现实主义生命力的体现,现实主义艺术方法的成功。其实,在现实主义胜利的深处,乃是青春生命追求的胜利,拼搏奋斗价值观的胜利。而就现实主义艺术来说,话剧《平凡的世界》其实有了一定的探索,显得更为开阔和现代。编导力图从一个三维坐标上,即从形象、心象(情象)、寓象三个层面来展示生活和人物。在以情节、场景和性格展示时代形象的同时,着重开掘时代的心象和情象,展示转折时期各种平凡人物所遭遇的惊涛骇浪的感情生活和极不平凡的内心世界。
话剧更以创新手法致力于展现“寓象”。譬如舞台总体设计的那个转动的大辗盘和在辗盘下展开的城乡日常生活,就给平凡人物营造了一个具象而又抽象的呈示空间。人偶同台的设计,用“偶化”的作者路遥、孩子和关键时刻闪游的象征形象,将实在的生活进行虚拟化、象征化,给经由现实主义路径呈示出来的形象、心象和情象,平添了一份间隔效果和哲思意味。这种效果和大辗盘一道,构成了舞台剧的总体意象。
象征中华民族几千年农耕文明生存的辗子,沉重地转动着,转到今天,终于出现了新的气象。一方面是少安在本土坚守中的拓新,一方面是少平在出走流动中的闯路,他们根源于辗盘、依托着辗盘,又走出辗盘、改造辗盘,创造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这正是少平和晓霞会通心灵的那首吉尔吉斯的古歌: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这块土地是如此这般地充满活力啊。
大辗盘在转动着。父老乡亲在重轭下奋争拼搏,在重轭下日新又新,这正是我们民族的伟力,也正是这部戏要宣叙的重要题旨。